麦 家

　　铺陈一月，一切的谜：谜的本身，谜的隐喻，谜的修饰，谜的正面、背面与第三面，所有的云遮雾绕都已在今晨揭晓，答案从震颤的等待缓缓流出中，从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炎症里真相大白。一切快乐、激动、欢呼、疯狂、痛苦、沉默、流泪、歇斯底里也因之在今晨纤毫毕现，情绪的荆棘深深插在地球的器官里——也有可能是穴位中，无数大脑电波分担了冒纳罗亚火山的能量，折磨与煎熬挥金如土。

　　真相如此难产，其实丝毫不令人意外，太极高手与内家功夫在华山绝顶的比拼从来都是性急时间、惨淡疲倦的注脚，直到韦伯手中的红牌唤醒了拂晓的寒剑，伊涅斯塔方以直挺的脊梁扛起了一个星球。我曾形容说，他比起师弟梅西来，没有刁钻的奢望和饕餮的修辞，他更在乎的是敏锐，对胜利的敏锐，而非敏锐本身。而今晨，他令此极端的考语尘埃落定，不可更易。看吧，热，无头之热，烤焦树根、熔化岩石的无头之热，在那一刻汇集到伊涅斯塔狂奔的左脚，那冷静射门的右脚则结了冰，而胸口献给天堂的对手(西班牙人队猝死的球星哈尔克)的字样，比爱和爱的温馨更加暖人。冰的刺骨，火的炽热，当他们温暖地融为一体，足以令发梢战栗，魂魄疯狂。

　　那一刻，斯人已是传奇，传奇不朽。

　　我必须向老练如秋的斗牛士们致以珠穆朗玛峰般高峻的敬意，献上死海般深邃的祝福，他们带走了金杯，留下了令人窒息的控制力。南非的情调，绿的情调，血的情调，伊比利亚的情调，如同天空那片辉煌的暮色，或是博尔赫斯铿锵的诗句。荷兰将美斩首而适应平凡，西班牙却是将平凡酿酒，烈酒金黄，烈酒肃杀，烈酒回香，烈酒永流传。他们奋力杀出了七大冠军的罗网重围，并成为其中一员，这本身亦是一种譬喻，一种向死而生的兴奋或静谧。足球无法回避，也无需回避。

　　现在可以静下心来，如梳理头发般梳理这过往的一个月，做出盖棺定论：意大利老迈，巴西迷离，德国青春汹涌但缺乏合理的运气，阿根廷大而无当，英格兰实力不济，后齐达内时代的法国春梦苦涩，旧日的舌头摇成今日晦涩难解的方程题。荷兰已将功利执行到底，失落第三次在他们的血管里散步，令骨髓忧郁成疾，这充分表明，俯仰与呼吸之间，始终存在巨大的差异，这种差异源自绷紧的天空，源自怀春的木板，抑或国王的新衣。我们必须承认，亚军的荣誉对他们已是过分的好，犹如黄牌对中国功夫已是过分的好一样。

　　又一届世界杯落幕，又一个四年从我看比赛的双眼，呐喊的喉咙以及敲键盘的手指间流逝，一去不返。但是，因死亡的悲哀而缺席了开幕式的曼德拉，在今晨，怀着莫大的勇气与真诚的态度出现在闭幕式的场景，是对足球，对时间最好的沉淀与修辞。向曼德拉致敬！

　　在约翰内斯堡夜幕垂临的时候，在杭州新一缕阳光射下的时候，我的目光已转向圣保罗，转向里约热内卢——世界杯，我们巴西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