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大草

　　阿根廷决战德国前一个小时，我还在和一拨朋友喝啤酒，相互打赌谁输谁赢。我喜欢阿根廷，但我预测德国是赢家。朋友们笑我立场不坚定，但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无法回避预见的结果。结果是阿根廷的惨败超出了想象，马拉多纳说“我的脸就像被拳王阿里猛击了一下！”他的仓皇无助是对虎落平阳的生动诠释，他冲向嘲笑他的球迷欲拼老命的样子，则让人唏嘘心酸。南非世界杯，终结了阿根廷的夺冠梦，也彻底送走了这个足球王国的最后一个坏小子。

　　德国对阿根廷的必然胜利，如我所预见，就是乖娃娃抱成一团、齐心协力，踢翻个人主义的坏小子。马拉多纳成长、征战之年，正是个人英雄主义的时代，身前身后群星闪耀，他则是群星中最扎眼的一颗，1986年他以“上帝之手”震惊世界并直抵巅峰，1990他率阿根廷队跌跌撞撞夺下亚军，还委屈得痛哭流涕。此后他似乎告别了足球，但这是一个漫长的告别，他枪击记者、吸毒戒毒、剖腹吸脂等等八卦，仍让人牵肠挂肚或啼笑皆非，此所谓他不在江湖，江湖总有他的传说。这一回，他身带切·格瓦拉的文身、手戴两只大表、以主教练身份高调征战南非世界杯，与其说大有黄忠出山、佘太君挂帅的悲壮，不如说一开始就预示了戏剧性的败局。而且这么惨烈。

　　21世纪的足球，已把个人英雄主义彻底逐出去，没给马拉多纳留下体面的位子。德国队素有战车之称，依我看，不仅是战车，是由全金属壳战车构筑的军团。如果说马拉多纳象征英雄创造历史的唯心史观，德国队则把它扳回到人民创造历史的轨道上。英雄总是个体的、个性的，像随性、散漫的游侠，人民则是整齐划一的，视需要能随时随地发出排山倒海的力量。英雄重个人技术，所谓挟一绝技而纵横四海，而军团(人民)则讲究协同、配合、结构，每个人都只是战车上的一颗螺丝钉。二战时，英勇的波兰骑兵曾冲入德国坦克群拼死一战，结果比马拉多纳更惨。

　　南非世界杯，马拉多纳留给我们一个落寞的背影，这是一页正被翻过去的历史。他和他代表的个人英雄主义足球都将永无卷土重来之日——正如个体无力战胜军团，肉身无法掀翻战车。21世纪的足球呼应着科学理性的节拍，精密的测算、天衣无缝的配合，更高更快更强地从绿茵场上铲去浪漫主义的最后气息。

　　马拉多纳从此属于记忆。科学理性无所不能，花拳绣腿的周润发可以在银幕上成为武功高手，熊猫可以成为神龙大侠，卡梅隆可以大秀天神下凡……但在我们的记忆中，还是无人可以代替李小龙。在我有限的视野内，至少有三个阿根廷人是不会被遗忘的，三个人代表了三种无法重现的绝境：一个是以手写诗的博尔赫斯，一个是以摩托车丈量大陆的切·格瓦拉，一个是以脚、以手、以鼻涕眼泪、以生命的各个部分踢打足球的马拉多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