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

　　去年，世界冠军俱乐部联赛决赛，梅西在决赛加时赛为巴萨攻入一球，赢了阿根廷大学生队，帮巴萨拿了冠军。战胜了自己的祖国，这真是非常尴尬的绝杀，不能来得彻底的快乐。梅西在赛后果然遭到全国崩塌，墙上写着大红标语“梅西你是阿根廷人么”？有人说他是叛徒，他13岁就去了西班牙，说话不带阿根廷口音，连国歌都不会唱。

　　比被自己的祖国抛弃更悲惨的事，恐怕是没有。共同体感强的国家尤其可怖，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家庭，鸡犬相闻，熙熙攘攘，热热闹闹，可是变脸又狠又快，随时可以把它的宠儿弃置于荒野。纪德曾说：“家庭，我恨你们！对于你，没有比你的家庭，你的房间，你的过去更危险的了……你要离开它们。”

　　可是对于一个梅西，这样一个20出头的足球偶像，却不能叛逃，不能摆脱与生俱来的强词夺理的多重义务，只能披上国家队的战袍，隐忍地把自己囚禁于简单的民族激情中，努力做一个天真的爱国者，他说：“对我来说，没有比替阿根廷踢球更重要的事了。”家庭已经有了带着寒意的不信任，作为一个不被爱的孩子，唯一不被毁灭而被容忍的方法，同样也是容忍。所以在这次世界杯上，梅西有了很多张催人泪下的球场照片，无论是被人五人六地铲腿，还是被七手八脚地抓蛋。

　　现在的梅西年轻得令人叹息，已经举世宠溺。在运动员的世界里，这种泰山压顶般“咣当”一声落到头顶的桂冠总是来得很猛很早很突兀。在我为数不多的信息储存里，有很多模糊的身影。他们在年仅十几岁的时候，就被誉为球王转世、新一代的领袖，全国的希望承载之所在，动不动就像神兽一样被狂热召唤。

　　我总是会忍不住担心这些恃骄行凶的少年，可梅西不是早早被放置高处的洋娃娃，而是被放倒太多次的侏儒。梅西小时候生长激素分泌不足，我看过他七岁时踢球的录像带，很矮很矮可是技术却非常好，所以经常被对方大力犯规铲倒。一个人孩子时的自卑和担忧——— 他多少次被铲得爬不起来，多少次被红字写在墙上咒骂，我想，这些都是看得出来的——— 不管他有多么年轻，脸上缺了多少风情和沟壑——— 它们化作生涩和不适，显现于一个个被夸赞时低头的瞬间。 (作者系清华学生，著名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