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方舟(作家 清华学生)

　　我结结实实地亢奋了！可以感觉嘴里突然变多的唾液中出现了一股黄铜般的味道，身上也不知道是什么部位一阵阵收缩。大脑银幕上呼啸而过各种无意义只表惊叹，以“我”开头的二字粗口。

　　时值庚寅年壬午月戊戍日，南非时间下午一点半，阿根廷刚赢了韩国队。在欢天喜地的海洋中，我蜷缩在自己体内，非常好奇地体察着自己的生理变化。一个筋驽肉缓的人生平第一次血脉全开，看球以来，我第一次像一个功能障碍症患者忽然复苏，只想冲到屋顶上向着天下大啸两声：“我能！我能！”

　　在此之前，看球对我来说是一件苦差事，苦到每每看完一场球我都会奖励自己一个冰激凌，以奖赏自己以巨大的容忍和耐心竟然撑完了一个半小时。足球队员在我心目中不是英雄梦想，无非是11个小伙子，他们什么时候都显得疲倦不堪，高高兴兴，饥肠辘辘。

　　直至今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有看过一场纯粹的比赛。纯粹到只以精彩为前提，观众的全部心神都拴在一只球上，随它曲折穿梭，随它分崩离析，既不唠唠叨叨地说输球的民族有什么缺陷污点，也不关心带球的队员搞过几次外遇。昨天的比赛，对我来说，就纯粹至此，让我感觉即使隔着无限时空，球场上的风也驱动加速我血液呼啸，取走了压抑着生活的无边无际的无聊。我羞涩地想：也许我也能成为一个球迷。

　　当然这只是见不得人，也说不出口的狂野梦想。球迷和非球迷隔阂地太斩钉截铁，简直没有和平对话的可能性。比如我看到阿根廷和韩国队的比赛就觉得自己见证了经典，时间从此诞生，激动地满街要请人喝酒邀请他们加入史诗。而在球迷的口中，他们只会轻蔑地笑道：“踢得中规中矩而已。”然后就开始了冗长的追忆，五年前有过一场好球，十年前某个进球再也不能复制，二十年前立下的水准如今再难达标。

　　球迷们的目光永远穿梭于曲折穿梭于昨日的记忆，故事会在某个瞬间打住，停在某个年代久得失真的年代，那时的足球运动员裤子都短得不忍卒读。在球迷的口中，永远是往日之不可追，我生君与老。这对非球迷来说，是多么的沮丧啊，当感官刺激变成似水流年，非球迷们被剥夺了分一瓢“过去”的机会，而仅仅赢得了活在已然平庸、变节的当下的资格。

　　球迷们就这样自我绝代了，他们攥紧一张张属于过去的经典、泛黄的相片，好像那是球迷的资格证书，再也不肯复制和分发。于是，非球迷们只好在挫败中沮丧离去，还不忘回头啐一口：“你们有什么了不起的！”

　　我看过一个小孩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糖，体验到甜，他惊诧地仰起头，茫然地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好像在惊呼———“你们的世界竟然拥有这种东西！我的一生都要献给它了。”

　　看了昨天的比赛，也许在球迷看来不能登上内心排行榜的比赛，几粒他们以后不会再复述的进球，已经让我瞪圆了眼睛，带着怒气、羡慕、嫉妒和愤恨说：“你们的世界竟然拥有这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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