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波·贾尔迪内利1947年出生于阿根廷的雷西斯滕西亚，是当今世界文坛最具影响力的阿根廷作家，其作品《火热的月亮》、《自行车上的革命》在欧美世界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同时，贾尔迪内利也是个超级球迷，侃起球来神采飞扬，在他收到笔者的采访提纲后，回话，“这些话题，咱们一周也谈不完。”

　　你的世界杯将如何度过？如何看待这支马拉多纳执教的阿根廷队？

　　小组赛期间，我刚好在意大利和葡萄牙做巡回讲座，只能在旅馆里看球，从淘汰赛开始我可以在阿根廷查科家里观看。我明白看球最好是和一帮朋友在一起，来杯啤酒，两片火腿和干酪，但若是遇上萨斯菲尔德或阿根廷国家队的比赛，我宁愿独处。我充满激情，看球赛时常常很痛苦，身处人群会让我失去专注，我只想专心看，不错过任何细节。

　　我在停留过的国家观察到，阿根廷人对足球是激情而痛苦的，巴西人则是激情又快乐的。墨西哥人更痛苦，因为他们的国家队很少赢得什么荣誉。

　　真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被印证为错：今天的阿根廷队是个谜，能夺冠，也能输得很惨。这支阿根廷队拥有最多的球星，但不是一个球队，我也不信任马拉多纳。马拉多纳是足球史上最伟大的球星，但不是球星都能做好教练。迭戈对足球技战术见解甚少，不懂如何组织一个队伍、安排战术套路。

　　他有一颗赤诚的心，对阿根廷国家队充满澎湃热情，他能把这种热情传递给球员们，这是积极一面，但他没有战术，他的球队从来没有成型踢法，可以在玻利维亚1：6惨败，也可以在慕尼黑战胜德国。我相信本届世界杯也会是这个结局，阿根廷带着巨大热情开局，激情洋溢进攻、压上，看那前面3个精灵！特维斯、梅西、伊瓜因，只有阿根廷才能把米利托放到替补席上！但结果，我们可以4球横扫对手，也极可能丢1个球就出局。

　　阿根廷队比不上阿根廷联赛的水平。阿根廷联赛每周都有精彩比赛，博卡、大学生队在技战术方面都很出色。马拉多纳在联赛中只执教过纽维尔老男孩，灾难收场。我真希望我们能夺冠，但实在不信任马拉多纳。我认为最好的球队是巴西，他们可以像以往一样提供精彩的表现。

　　格隆多纳选择马拉多纳当主帅，我相信是因为他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届世界杯。我想他不可能在未来4年继续担任阿根廷足协主席。他为最后一届世界杯冒险，马拉多纳是最好的赌注。换成别的主帅，总是会陷入争议漩涡，一旦失利，格隆多纳难逃指责。但主帅是马拉多纳，如果惨败，就是迭戈惨败；如果胜利，是迭戈胜利，但也会是格隆多纳的胜利。

　　读过你、索里亚诺、丰塔纳罗萨等阿根廷作家的足球小说，我感觉足球几乎是阿根廷的一种民俗。每个阿根廷球员身上都带有这样的气息，倒是梅西稍微欧化一些……

　　我认为梅西同样很阿根廷。相对马拉多纳，梅西有点冷，但不是坏事。每个阿根廷人都有独特的个性，但一点是共同的：对这片土地的热爱，通过足球在球员和公众间彼此传递的激情。阿根廷人对待足球的方式，在巴西、意大利、西班牙都找不到可比拟的。对其他国家，足球是一种表现力，对阿根廷，足球是一种爆发力。无论梅西在西班牙生活十几年、米利托在意大利效力、特维斯在英格兰还是德米凯利斯在德国长期踢球，他们的阿根廷特征都不会改变。

　　你读过我的小说《球迷》，是否读过我另一部《提托永不再》？故事是讲一个优秀的9号，在马岛战争里失去了一条腿。你明白一个阿根廷球员失去一条腿意味着什么？你说足球是阿根廷的民俗，或许是的，但我更想说：足球是阿根廷的本体论问题。对我们来说，足球具有宪法效应。在阿根廷立国制定宪法的时候，足球还没有诞生，否则我想他们会给写进去的。但今天足球从事实上属于阿根廷宪法，尽管这样是好也是坏。

　　想知道为什么巴西、阿根廷和乌拉圭在足球方面总是人才辈出？无论是马拉多纳还是梅西，他们不是诞生在足球学校，而是大街上和野地里。在这三个国家，只要有一块空地、一条街或者一片海滩，总能看到孩子们在踢球。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这不可能，否则警察会来驱赶他们。我相信在南美，这种生活现象永远不会改变。时常我会开着车突然停下来，看空地上的孩子踢球，他们踢得好极了，时常我会想，“这几个以后肯定能成为职业球员”。就在我家旁边一个公园，里面有10个球场，从一大早到晚上，一直都不会空着。如果你坐飞机来查科我住的小城雷西斯滕西亚，从机场到市区短短一段路，旁边就有20多个球场。

　　阿根廷一个独特现象，是足球和文学关系紧密，足球文学非常灿烂。你的小说《球迷》原型是你的父亲。他和你在当年是查科唯一的萨斯菲尔德球迷。今天你家乡有更多的人支持萨斯菲尔德吗？加缪说，有关生活的全部价值都是足球教给他的，足球教给你什么特别的内容？此外，唯一不喜欢足球的阿根廷作家也是最伟大的一个——博尔赫斯，他说足球是英国人一项愚蠢的发明，11人对11人追逐一个皮球，毫无美感可言……

　　今天查科已有更多萨斯菲尔德球迷，尤其是90年代比安奇执教该队赢得重要荣誉后。今天球迷世界已完全改变。过去人选择球队，和家乡、文化、祖籍有关系，现在有电视，孩子们更多是选成功的球队，就像查科也有人支持国际米兰或者巴塞罗那，地球最南端的巴塔哥尼亚有人支持利物浦，在过去这无法想象。现在，阿根廷小孩会选择支持3支球队：一个欧洲队、一个阿甲俱乐部和一个当地俱乐部。我也支持家乡Chaco Forever俱乐部，有两次它和萨斯菲尔德碰上，我拒绝去球场，只想两队踢平，不愿任何一队输球。

　　加缪说足球教给了他生活的价值，足球教给我的是友谊。可以给你讲一个小故事：奇拉维特还效力萨斯菲尔德时，有次我带女儿去博卡糖果盒球场看比赛，萨斯菲尔德客场取胜，那晚上整个博卡区都疯了，我担心不能活着出去。这时候旁边来了4个个子高大的男孩，他们说，“作家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他们出去，没准儿明天他会请我们喝啤酒。”

　　足球和文学，就像食物和诗歌，没有必然的关联。阿根廷作家常以足球为题材，因为我们小时候都踢过球。在阿根廷，我们把街道、广场、公寓里临时开辟的球场叫做“马场”，不长草，尘土飞扬，不管是3对3、5对5还是10对10，都可以踢比赛。不少作家球技很高，索里亚诺还进入过阿甲俱乐部。

　　我热爱博尔赫斯，他是阿根廷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家。博尔赫斯对两件事情一无所知：庇隆主义和足球。这也很好，避免了他成为完人。博尔赫斯来自特别的家庭背景，他无法接受和理解庇隆主义，就像不会去“马场”上和小孩们踢球。或许当他可以通过观看比赛领会足球魅力时，他已经失明了。很可惜，阿根廷从来不缺少技艺超群引发激情的球星，迪斯蒂法诺、西沃里、博奇尼、马拉多纳……

　　阿根廷球星里也有热爱文学的人，像巴尔达诺自己就写小说。执教智利的贝尔萨也很独特，酷爱文学，他的一个亲兄弟我认识，也是作家。

　　1978年世界杯阿根廷首次夺冠。那次世界杯被认为是世界杯历史上最肮脏的一届，一边是国家荣耀，一边是军政权“肮脏战争”秘密捕杀上万名异见分子。你在那段时间流亡墨西哥8年，1978和1982两届世界杯都在国外观看，当时的心情很复杂吗？1978年夺冠时的阿根廷主帅梅诺蒂近年一直在宣扬自己的“左派足球、观赏足球”理论，你怎么看？

　　1978年，阿根廷知识分子里有场讨论。到底是支持阿根廷，还是希望它早早出局？站在任何一边都是巨大的风险。在我看来，阿根廷队代表的是阿根廷，不代表独裁政权，不管政府头目是个民选总统还是军人独裁者，都没有问题。我想享受足球，也得到了很多享受，那支国家队里有那么多球星，卢克、肯佩斯、门将菲洛尔。

　　后来我观看了1978年世界杯纪录片。影片上可以看到，阿根廷队在河床纪念碑体育场对荷兰的决赛，为独裁者魏迪拉鼓掌的也就是他身边的人，不是整个球场8万人。很多人说梅诺蒂是军政权的人，但我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球队踢得好。

　　4年后的西班牙世界杯，马岛战争才刚发生，阿根廷出局是肯定的，那是一个刚经历巨大创痛的国家，人们看到那么多孩子去送死，倒是马拉多纳在小组阶段踢出了他在世界杯上最出色的一场比赛。

　　我认为知识分子需要在足球和政治间保持清醒：足球或体育是如此地受大众喜爱，所有政治家都会试图利用它，不管民主政府还是独裁政权，不管是1936年柏林奥运会、1978年阿根廷世界杯，还是1998年法国世界杯、2010年南非世界杯，都被政治所用。知识分子需要分清楚一点：政治利用体育，事实就是那样的。越是压抑的政治气氛里，人民越需要释放，需要有理由去大街上拥抱和舞蹈。1978年那些阿根廷人是在庆祝魏迪拉军政权的伟大吗？不，他们在庆祝阿根廷队的胜利。

　　30年过去了，我和你坐在这里喝咖啡，魏迪拉上哪儿去了？他在监狱里，在接受审判。阿根廷还是1978年世界冠军，马拉多纳还是马拉多纳，梅诺蒂失去了所有的机会，只能呆在老家。孩子，相信我，历史自有一种能力，把所有人放回合适的位置。 

　　梅诺蒂的“左派足球”一说，更多是因为他希望和需要扮成左派代表。我认为梅诺蒂的结局可悲又可怜。他曾是一个优秀的主教练，执教国家队成绩出色，漂亮地赢得世界杯。但他和独裁者们之间关系不明不白，至今仍然让他蒙受痛苦。在独裁政权走向结尾时，梅诺蒂也站出来反对它。但这不改变他为独裁政权效忠的印象，一个可怜人，永远生活在不安之中，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清晰过。瞧，历史会留给每个人最合适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