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西今年40岁了,依靠着那盘小生意养活着家里9口人,老婆不工作,只做家务,上面有一个70多岁卧病在床的老母,下面有4个孩子,年纪最大的21岁,最小的6岁;还有一个姐姐跟老公离婚,带着一个孩子住在穆西家,偶尔过来帮着守摊。“买点我的沙子吧,挺好的,都是曼德拉故居周围地里的,很有纪念价值。”穆西乐呵呵地游说着记者。这是在索韦托讨生活的一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男人,从他的眼里能看到一种对金钱的贪婪,但至少一点,他在凭自己的力气找饭吃,而不像这个区域里非常多的人那样无所事事,游手好闲。
在南非这个“彩虹之国”中,有这样一个地方———索韦托,这里曾经是最大的黑人聚居区;这里曾经爆发过南非乃至世界历史上最血腥的屠杀;这里曾经走出两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西方媒体将这里形容成充满了贫穷和犯罪的区域,600万人口,50%的失业率,单位人口犯罪率全世界最高。
南非政府努力地改造此地,力图让这里脱贫致富:去年最大的购物商场在索韦托开幕,曼德拉亲自为商场剪彩;世界杯主场地足球城球场就建在索韦托边上;还有一些家庭旅馆、旅游项目,希望吸引来自世界各地的球迷、游客来刺激当地经济。
彩虹之下,索韦托呈现何种颜色?记者两进索韦托,决心将此地探个究竟。
危机四伏的索韦托
司机兼保安Conlin是个有来头的人物,身高1.90米,身材魁梧,随时保持着警惕的眼神。在他脸上,你可以感觉到一股杀气———他是一名曾经在伊拉克、阿富汗承担过安保工作的专业人士,这种杀气其实理所当然。有他带着去采访,传说中南非的危险仿佛并不存在,但Conlin的一句话将记者拉回到现实之中:“在南非无论任何地方,被抢的几率都是一样的。惟一可以保证的只是小心再小心。”
第一次进索韦托,是在曼德拉故居之外,记者参观后提早离开,在路边与一个地摊小贩聊了起来。记者注意到一个细节,Conlin对同伴A lex打了个眼色,对着记者将两个手指放在眼前———这是特种兵的专业手势,意思是不要让记者离开视线范围。此时,记者所在的街区属于索韦托中最安全的了。
第二次进索韦托,Conlin驾车带着记者深入到索韦托腹地,这里看到的全是黑人。路边站着一些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他们虎视眈眈地盯着记者所在的车辆。在索韦托腹地,Conlin严禁记者下车,如果要拍照,只能隔着车窗拍。当车辆深入到黑人铁皮屋区域,路变成了泥土路,一名黑人突然从旁边草丛走了出来,一向外松内紧的Conlin做了一个向左急打弯的动作,奔驰车还因此拖了底。记者开玩笑说:“真对不起底盘。”Conlin的回答是:“我不想让那人从我车头经过。”
在一个路口,C onlin突然将车掉头,记者又被甩得七荤八素:“怎么回事?”Conlin说:“有辆车好像在跟踪我们。”这时,记者心里说不出的紧张,下意识地回头望。Conlin继续说:“一辆白色皮卡,刚才我们拐了两个弯,那车还在跟着。”记者相信对于一个在伊拉克和阿富汗从事过护送安保工作的专业人士来说,这不可能是故弄玄虚。
也许没有来过索韦托的人会觉得Conlin神经过于紧张,而一名曾经在铁皮屋边下车拍照的记者,说出了他的经历:“那些人围着我,当我把身上的烟发完之后,他们向我要钱。”
这就是索韦托,危机四伏,容不得半点疏忽,Conlin每一次的神情紧张,记者都能感觉到,特别是二进索韦托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Conlin说:“我在此地当过四年的警察,我知道哪里存在危险。我一个同事死于这里,白人警察因为此地太危险而罢工,还在与黑人警察的冲突中射杀了一名黑人警察。”走出索韦托,Conlin明显放松下来,右手轻轻搭在车门上,而在此之前,他一直双手紧握方向盘。
到南非之前,记者看过一些关于索韦托的文章,讲述着索韦托的变化,人们怎样脱离贫困,旅客可以轻松地进入索韦托的黑人家庭做客,甚至中国人在此地做起了买卖。但当记者亲身进入这个区域时,那种不安全感挥之不去。
索韦托的生存之道
索韦托的确有所改变,至少在曼德拉故居和索韦托惨案博物馆附近的维拉卡齐街,是游人可以自由活动一下的“绿区”。在这两个旅游点边上,地摊同样无处不在,贩卖着各种各样充满了非洲特色的纪念品。这里有一个大型的购物商场MAPONYA,各种各样的小卖部林立,还有众多将轮胎摆在路边贩卖的车胎店。南非政府一直不断为此地投入资金,希望为这里的600万黑人脱贫致富,他们认为生活得到保障的人不会铤而走险杀人越货。
在索韦托惨案博物馆外,记者遇到一名叫Jem m y的当地黑人,他是索韦托博物馆的义务讲解员,他告诉记者:“这里除了一些照片什么都没有,不如去看看种族隔离博物馆。”很奇怪,为什么讲解员会这样说。
作为索韦托土生土长的黑人,Jem m y面对记者的采访,话语中充满了矛盾和无奈,首先他否认关于索韦托50%失业率的说法,“西方媒体说50%的人没有工作是不对的。因为从南非全国看,有50%的人口在15岁以下,在索韦托,许多人都有办法谋生,但他们却没有到政府那里登记。而且很大一部分人由政府养活,真正只有10%、大约70万到100万人没有工作。”
Jem m y拿小贩做例子,“比如这里的小贩,他赚的钱比登记有工作的人赚得还多。怎么回事呢?他们做游客生意,经常胡乱开价,比如有一次一个工艺品开价到300块,但游客经过砍价可以讲到40块。讲价是这里的游戏规则。”作为本地人,Jemmy话语中充满的无奈显而易见。
记者让Jemmy谈谈沿途看到的许多卖轮胎的店时,他含笑不语。对于这种买卖,Jemmy没法说,因为C onlin向记者介绍,这些店有些轮胎是从所偷的车上撬下来的。在曼德拉故居旁的一扇铁门上,记者看到十几个车牌嵌在铁枝之间。Conlin说,这些就是从被偷的汽车上撬下来的车牌。
索韦托的问题在教育方面。一位名叫V icent的黑人老教师,带着学生参观索韦托博物馆,他对记者说“南非的教育有问题。关于南非小学生的阅读能力,几年前有个研究,80%的小学四年级和五年级学生没有达到应有的阅读水平。低质量的教育导致辍学,年轻人缺乏谋生的能力。”
而不仅仅是V icent,在南非做生意的华人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于黑人的评价也是如此。前锋公司的副总倪先生说:“黑人普遍教育水平不高,但那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努力也能胜任工作。”
没有文化的黑人只能从事着最苦最累的活,这一点与种族隔离制度崩溃之前区别不大。比如穆西,他只有相当于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平,只能在曼德拉故居外经营一个小摊,每个月赚3000兰特(约2700元人民币),但要在南非这样一双拖鞋都卖到30兰特的地方来说,养活一家9口,这样的收入并不富裕。
索韦托的世界杯梦想
穆西在记者离开前缠着记者教他几句中文,特别是如何打招呼,因为来曼德拉故居参观的亚洲人明显增多。“可能因为世界杯,很多亚洲人来,日本人就说‘空尼奇哇’,中国人就说‘你好’。”
对于索韦托,人们看到世界杯最大的好处,就是会给这里带来更多的游客,虽然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最多只在“绿区”现身,但世界杯对索韦托人来说,依然是个美丽的梦想。穆西数着记者递过去的钞票,嘴中露出洁白的牙齿,转向下一位游客,已经无暇顾及其他。
为了改善索韦托的形象,也为了提高当地人的收入,在政府帮助下,索韦托的一些黑人家庭改建成家庭旅馆,但出于安全考虑,大部分游客参观完标志性景点后匆匆离开,不愿多做停留。因此,一些旅店主人并不认为世界杯能明显改变现状。马加托很早前就把童年时居住的房子改建成旅店,她说,不少人仍然对索韦托治安不放心:“人们虽然来索韦托游玩,但他们不会过夜,游客觉得这里不安全。”
Conlin承认这种情况存在,不过一切都在好转:“游客明显增多了,只要你不进入太腹地的地方,安全基本有保障。”在索韦托废弃的发电站两座烟囱之间,架起了一条软桥,上面开放了蹦极项目,两进索韦托,记者都从远处看到上面有人在玩。
但并不是所有政府的努力都能带来积极反响。趁着举办世界杯的东风,南非政府为了改善索韦托居民的出行状况,在索韦托建起了一小段BRT项目,可惜因为当地“面包出租车”司机的反对,项目没延伸多长就中断了。
V icent说:“世界杯是好事,因为它能刺激索韦托的经济,但这不可能是短时间的过程。”C onlin说:“世界杯能让更多人近距离观看索韦托,但你依然要相当小心。”世界杯的推动对于索韦托是一个美丽的梦想,虽然这里建起了足球城,虽然这里建起了大型购物中心,虽然参赛32强旗帜飘扬到了索韦托的腹地,但梦想离现实依然存在距离。
在索韦托腹地一条破烂的柏油路上,几名黑人孩子踢着足球,有的穿着破鞋,有的光着脚。他们脸上洋溢着快乐,尘土在破烂的棚户之间飞扬着。
事关索韦托
索韦托在南非约翰内斯堡西南24公里,是最大黑人聚居城镇,居民大多是工人,工作地点在约翰内斯堡市内和周围矿区。在索韦托边上,坐落着2010南非世界杯主场馆足球城球场,这个球场将承办开闭幕式、揭幕战及冠亚军决赛等重要比赛。
1976年6月16日,索韦托区数千名黑人中学生抗议南非当局强行规定在黑人学校使用南非荷兰语,而不准使用非洲人语教学,举行了大规模的示威游行。南非政府出动上千名军警镇压,打死170多人,打伤1000多人,多人被捕。事件激起了黑人的义愤,抗暴斗争迅速扩展到南非大部分地区。7月2日,第13届非洲统一组织国家和政府首脑会议强烈谴责南非当局的罪行,并通过决议,宣布6月16日列为南非黑人的烈士纪念日。
记者手记
彩虹之国的悖论
在种族隔离博物馆里,墙壁上挂着的电视不停地放着种族隔离时期的索韦托,你会看到一排排整齐的房屋,白色的屋顶显得秩序井然。此时此刻在我的脑海里泛起了另一幅画面,同样整齐的房子,房子旁边的大烟囱还偶尔冒着青烟,可那是奥斯维辛集中营。
索韦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集中营,这个自上世纪40年代建立起来的区域,是当年南非白人种族主义者为了圈禁黑人制造的国中之国。1976年6月爆发的索韦托惨案让这个小地方世界知名,并且直接导致南非遭受到世界性制裁。在这个地方走出了两个诺贝尔和平奖得主,曼德拉和图图。时至今日,许多人将索韦托看做南非黑人革命的摇篮。
但对索韦托的探访绝对不可能是一次朝圣之旅,纵然种族隔离已经离开我们很遥远了,但这里仍然是贫民窟,飞扬的尘土,游手好闲的黑人,夏暖冬凉的铁皮房,还有从各地偷来的汽车。这里的人看着你的目光是敌视的,也许他们会对你挥手示意,但当你接近他的时候,他会向你要钱。这样一个地方,距离感很自然地产生。
就在离索韦托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却是风景如画的约堡白人区,这里街道整洁干净,飘零的落叶让整片区域充满了生活的舒适,很像某个美国或者澳大利亚的小镇。在约堡周边,这样的小镇比比皆是,面积比索韦托大上好几倍。
南非是彩虹之国,但彩虹之国却有一块叫索韦托的地方———月之暗面,在月亮皎洁光明的背面,却是斑驳的暗影。就如光鲜外表下的癣疾之伤,令人黯然。
南都特派记者唐元鹏发自南非约翰内斯堡
摄影:南都特派记者 张志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