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坛周报记者组报道 在比利牛斯山里蜿蜒北行，渐行渐绿。广播分为西班牙和巴斯克两种语言。人们热烈讨论着两件事，一件是世界杯决赛，另一件是巴塞罗那的百万人大游行，抗议西班牙宪法法院一项限制加泰罗尼亚政治身份的判决，自治区主席蒙蒂亚领导了这次游行，中途不得不撤离，因为一些游行者称他是叛徒，想揍他。

　　西班牙政治在伊比利亚多样性传统面前是无力的。或许，只有斗牛、奔牛这样的激情才能把卡斯蒂利亚、巴斯克、加泰罗尼亚、安达卢西亚统一在一起，让人们都穿上白衣服红领巾，从四面八方奔向巴斯克地区的潘普洛纳。

　　体育也正在为西班牙提供基于激情的身份感。在篮球、网球和赛车上的成就之后，就是足球。2008年欧洲杯胜利后，西班牙国家队赢得越来越多的支持，就连巴塞罗那市政府也同意在市中心为世界杯决赛安放大屏幕。

　　潘普洛纳有人反对在圣费尔明节期间播放足球赛干扰节日气氛，但市政府还是在重要的城堡广场安放了大屏幕。这支西班牙队的激情没有多少人可以抵御。还有消息说，西班牙男篮重返巴斯克城市比赛以后，西班牙足协也计划让国家队去那里比赛。

　　广播里有人说，不如让博斯克当首相，配上“11个部长”。我认为这不好笑，足球没有义务去解决政治的问题，如此设想很愚笨。如果有一种激情能够让人们分享，难道还不足够？那些利益和名分之争，有没有足球都不会停息。

　　西法边境的塞巴斯蒂安，我折道沿比斯开湾西行，大西洋的海浪拍打着青绿陡峭的山麓。离开巴斯克地区进入坎塔布里亚，人家窗户上的西班牙国旗像在一瞬间都冒了出来。在桑坦德，距离决赛尚有10个小时，小孩们就已挥舞着红黄的旗帜在海滨街道上奔跑。

　　广播里有特约嘉宾比较着西班牙与荷兰的宗教、文学、绘画艺术。电视里则播放着西班牙各地球迷聚集的盛况，塞维利亚的球迷在赛前才姗姗聚集大屏幕前，因为当地实在太热，解说员评论道，对于塞维利亚人，世界杯若是在2月份举办就好了。

　　我突然想起一个奔牛者白衣服背后的文字：“在塞维利亚，为牛而生；在潘普洛纳，为牛而死。”我相信那些对今天西班牙充满艺术感的足球风格持有悲观怀疑态度的人，和那些认为奔牛者都是疯子和亡命徒的人一样，他们对激情充满恐惧，因为担心魂魄会离开自己身体飞离大地，说到头，是对生死缺乏参悟力。

　　我认为，就像生死不是我们有权选择的问题，足球和爱情也不存在功利和艺术的二选一。巴西《圣保罗页报》专栏作家科埃略说得好，“踢得好输球和踢得不好赢球是个虚假的选择题，事实上，每次巴西出局都在于踢得不好，捧杯则是因为踢得好。”

　　如果非要在本届世界杯上区分两种足球，那么，有一种足球是胆小、保守、痛苦、依靠运气的，另一种是创造、敢于冒险、青春、享受、激情洋溢的。奇怪的是，每逢激情洋溢的球队意外出局，媒体就会大喊艺术足球已死；遇到保守可怜的球队失败，却找不到半个悼念堂。

　　克鲁伊夫在赛前说，今天的西班牙更像1974年的荷兰，这略微自私，为什么就不能像1970年夺冠的巴西？克鲁伊夫的足球理念在巴萨青训营得到最好的实践，但不在巴塞罗那，换在别处能实现？或许不能。就像建筑上的现代主义潮流，加泰罗尼亚人一直试图用创造力去建立不同的身份，这种创造力也支撑起了足球巴萨主义。

　　今天西班牙能使用巴萨踢法，就像我们说米罗、高迪、达利是西班牙艺术家，这是一笔来自内部多样性的财富。但更为重要的是，西班牙球员在激情和创造上的同质性，他们是最优秀的斗牛士和奔牛者，都敢于微笑着面对公牛冲上来。如果说上世纪80、90年代那支防守的、缺乏自信的西班牙一事无成，这支进攻的、以创造为身份的西班牙能连续两届大赛杀入决赛，就已证明艺术和功利不是二选一的难题。

　　坦德海滨的酒吧和餐馆里，人们喝着葡萄牙酒、香槟和啤酒，吃着香肠、火腿、橄榄、奶酪，他们对世界杯决赛和每场足球赛一样，像是看斗牛表演。斗牛士有义务杀死公牛，但也必须一次又一次精彩地躲开它，这个过程才能赢得喝彩。

　　从比赛一开始，人们就在为哈维、伊涅斯塔的一次次精彩摆脱感到兴奋。在德容脚踢阿隆索胸膛逃过红牌时，人们的愤怒也持续得不太久，换成在意大利，如此误判足以引发地震。

　　下半时比分仍然0：0，直到西班牙屡屡错失门前良机、荷兰队有过两次差点致命的单刀球，人们的脸上才出现那些意大利人看球时脸上常见的痛苦表情。

　　比赛拖入加时，夜已经暗下来，我决定要一盘香肠充饥。小酒吧的老板娘或许看我是外国人，颇具善意地说，“这种肠很好吃，瞧，她也很喜欢。”

　　“她”是指柜台更远处的一位老顾客，老板娘先送过去一盘辣肠。我远远望见她的体型，突然想退掉这份食物。老板娘可能挺多嘴，对她说中国小伙子也点了辣肠，她叉起第一块肠，朝我微笑，像在鼓励，“吃吧，别瞻前顾后。”

　　纳瓦斯劲射击中边网，我禁不住腹中饥饿，大口吃起这味道鲜美的辣肠。我想我应该带着激情去对待它们。眼前这些西班牙人，已进入加时，他们仍然在为伊涅斯塔的穿裆传球喝彩，在这个当下失业危机如此严重的国家，人们从不放弃生活的激情，就像这才是最不可分割的生命财富。

　　吃完盘中一半香肠，酒吧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抬头一看，海廷加被罚下了！我停了半响，决定继续满怀激情地吃完它们，谁知道比赛剩下的时间里会发生什么？

　　是的，谁会料想到是伊涅斯塔攻入这样一粒激动人心的进球？在斗牛士们看上去体力透支的时刻，他的抽射惊天地泣鬼神。酒吧里的孩子们跳了起来，冲向大街，冲向海滩，人们不分你我地拥抱，跳啊，跳吧！

　　电视镜头上是卡西利亚斯的眼泪，是皮克的眼泪，还有荷兰人的绝望。他们背叛了克鲁伊夫，却无法背叛亚军宿命。克鲁伊夫赛前说，“只想着结果对足球是有害的”，荷兰深受其害。

　　期待的一刻终于来到了！爆竹绽放，孩子们围在一起高喊“西班牙！西班牙！”我也忍不住地叫喊，我只想说感谢！感谢世上还有这样的足球，感谢有人为我们这理性地迷惘着的一代上了最好一课——感谢西班牙球员们，在自由、快乐和创造这些事情上，你们严肃和认真过。